你在塞外还好吗

◎汉风

“你在塞外还好吗？”这是埋藏在我心里多年的问候。

今天我终于来看你了。

这是蒙古草原的8月。上午10点，天高云淡，秋阳熙暖。我携一缕清风姗姗而来。

从呼和浩特南行不远，就见到一处高高耸立的土墩，上面草青如茵，顶部有一黛色亭阁。“谁家青冢年年青”“到今冢上青草多”“独留青冢向黄昏”……这些诗句瞬间在心中奔腾。我想，这应是你的栖息地了。

下了车，我迫不及待地奔向你。两千年了，风雪冰霜，光阴似箭，你一直伫立在这里，把土堆伫立成青冢；把流失的时光伫立成不老的岁月；把远去的历史伫立成民族的记忆！

推开那扇门，时光便回溯到大汉王朝，回到汉庭之上。那一年是公元前33年，你19岁。当初，你以“良家子”入选掖庭，等待皇帝的召见。有人说你入宫数年，不得见御，“累积悲怨”。当匈奴的呼韩邪单于来汉朝求亲时，又有人猜你不满皇帝的冷落，就趁机远赴匈奴。我总以为这是一份恶意的揣测。此种揣测是以你为了一己之私做前提的。

你怎么可能与自己赌气、与自己的君主和祖国赌气呢？你一定知道此去塞外对你自己意味着什么，对国家民族意味着什么。你为“和亲”选择了一条常人无法想象的人生之路，你捐弃自己的幸福，是为了成就更多人的幸福啊。

你出塞时，与呼韩邪单于走到黑河边上，邂逅朔风怒吼，飞沙走石。你弹起了琵琶，顿时狂风停止呼号，天上祥云缭绕，地下冰雪消融。一会儿，遍地长满了鲜嫩的青草，开遍了绚丽的野花。远处阴山变绿，近处黑水澄清。

后来，你和单于走遍了大漠南北。你走到哪里，哪里就水草丰美，人畜两旺。在缺少水的地方，你用琵琶一划，地上就会出现一条玉带般的河流。你还从漂亮的锦囊里取出五谷种子，撒在地下，于是就长出了五谷杂粮……

我知道这些传说，都是善良的人们对你进行的善良的祝福与祈愿。你自幼生长在江南，现在却要远行大漠；你习惯于鱼米田园，却不得不餐风露宿；你热爱自己的故国，却不得不扎根于塞外阴山；你梦想诗意的爱情，却要面对连语言也不通的一介莽汉……如果这些你都能接受，可是你与呼韩邪单于结婚仅两年就影只行单。更不幸的是你还得依据匈奴“父死妻其后母”的习俗，改嫁给自己丈夫与另一个女子所生的孩子……

你在塞外生活了41年，41年啊。41年，对于很多人是倏忽的一生，而对于你来说是什么？——没有人可以替你回答这个问题。但是我们知道这40余年里，你的子女作为匈奴的使节一次又一次出使汉朝，汉朝的百姓再也没有遭受战乱之苦，中原王朝从此奠定了大一统的基础。

你离世之后，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为你树碑立传，讴歌你的事迹，赞扬你的精神。“汉家秦地月，流影照明妃。一上玉关道，天涯去不归。”“群山万壑赴荆门，生长明妃尚有村。一去紫台连朔漠，独留青冢向黄昏。”“明妃初嫁与胡儿，毡车百辆皆胡姬。含情欲说无语处，传与琵琶心自知。”……我觉得这些颂扬你的诗文都与你无关。你无须颂扬，也不可颂扬。

有人愿你魂归故里，我却觉得你的精魂无处不在：在故乡秭归，在塞外大漠；在大汉帝国，在匈奴故土；在史家书册，在民间传说；在诗文歌赋，在戏曲说唱；在两千年前，也在两千年后。琵琶一曲弹至今，昭君千古墓犹新——我喜欢这两句诗里所传达的意韵。

我是在你离世两千年后，从敦煌出土的唐代《王昭君变文》记载中了解到匈奴人送别你的盛况的——“酝五百瓮酒，杀十万口羊，退犊燖驰，饮食盈川，人伦若海。一百里铺氍，踏实而行。五百里铺金，下脚无处。单于亲降，部落皆来，倾国成仪，乃葬昭军（君）。”

民间传说远比史料记载要丰富得多。据说你走后，远近的农牧民纷纷赶来送葬，他们用衣襟包上土，一包一包为你垒起了巨墓。此墓一日三变，“晨如锋，午如钟，酉如枞”。据说你的墓在蒙古草原上有很多处，究竟哪一个是真迹，无人可定。据说你出塞途中，遇到远归的大雁，大雁看到你的美貌，忘记了飞翔，于是从空中掉了下来……

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关于你的传说？——因为你一直被大家惦念着。为什么大家会惦念你呢？——因为你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撑起一个朝代的和平；你用一颗慈悲的心温暖了两个敌对的民族。时光远去，铁蹄无迹，狼烟无痕，而你却一直在：在草原上，与日月同辉；在阴山下，与天地同德；在史册中，与圣贤齐名！

草原8月中午的阳光还很焦灼，同行的几位友人因嫌路远，就呆在你的雕像附近休憩。我独自去拜谒你的栖居地。我知道你一直在那里安息。两千年，有太多的事物早已物是人非，但草原没变，阳光没变，山河大地没变，一代又一代秉持的道心也没变啊。

我站在青冢之前，垂首，作揖，祝颂，静立……

我要走了，心里装满喜悦。因为我来看过你了，知道你在这塞外一切安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