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百岁老师
作者:胡连俊
李鸿德老师
公元2025年春夏之交,偶或心血来潮,将新近出版的拙著《穿越徐州》送到母校徐州三中。在跟年轻老师的交谈中,获悉我读高中时的班主任李鸿德先生还健在,已99周岁。按虚岁计算,当是名副其实的百岁老人了。闻之,禁不住惊喜交集,决定登门拜访,看望这位阔别65个春秋的恩师。
转日,我来到徐州市区夹河街西头一栋普通居民楼下。事先已电话联系,轻扣门扉,老师最小的孩子小六将我迎入客厅。她告诉我,爸爸有早餐后小睡的习惯。说着,老师略带蹒跚地从里屋出来,伴着亲热爽朗的招呼,一双柔韧有力的大手已将我的手紧紧攥住。
落座沙发,相握的手忽然变成男人间最寻常的对决——掰手腕。拉好架势,老师那爆发的手劲儿如泰山压顶,我尽管憋足劲儿迎战,不到一分钟就跌入谷底,老师赢得压倒性胜利。师生俩顿时哈哈大笑!
同去拜访李老师的同班校友张敏跟李老师掰手腕被我抓拍下来
此刻,我才端详起老师那红润的脸庞,脑海中立马跳出“鹤发童颜”4个字来。那稍显发福的面孔光彩滋润,分明写着平和,满足,智慧,机敏,健康,快乐……感觉此时的他比年轻时还要好看,只是添了些老年斑而已。
师生相交
1960年盛夏毕业合照上的李老师和作者
我们交谈起来,回到六七十年前那如火如荼的年头………
1957年秋,我考入徐州三中高中部。最初的班主任是教历史的陈镇先生,带了我们两年。升入高三,才改由李鸿德先生接任班主任及物理课教学,直至高中毕业。师生相处,一年而已。
不过,李老师的大名却早已如雷贯耳。我是铁路职工子弟,常到住家附近的铁路俱乐部看书玩耍。一天,俱乐部贴出一张醒目的讲座预告:苏联人造卫星是如何上天的,主讲人:李鸿德,可知那时的他已活跃于科普讲坛。后来,三中大炼钢铁,在后操场的西北角支起一座小高炉,常见一位老师在旁指点工人。学兄们说,他就是教物理的李鸿德老师。课讲得好,还懂炼钢炼铁,不简单!
1959年初秋,升入高三,终于有了聆听李老师讲课的机会。他讲课似有魔力,深奥抽象的理论知识,讲来却深入浅出,要言不繁,不知不觉就将学生带入神奇的知识磁场,让你越听越有兴味。讲电学,要画线路图,他手捏粉笔,一挥而就,比印刷版还清晰规整。这样的讲课风格多提神、多带劲儿啊!
转瞬六十多年过去,我问老师讲课有何妙招?他笑笑回道,“我的教学风格是‘精、清、活’。‘精’是讲课要精炼,抓住重点是关键;‘清’是层次讲清楚,触类又旁通;‘活’是生动又活泼,形象加表演。”积一生教学实践,提炼成短短三字经典,正是他对物理教学的宝贵贡献。
1960年高考,我的物理试卷据说得了满分,其他理科成绩也不错,这自然要感恩老师们的教导有方,点燃了一名少年对科学的爱的火种。可是由于命运的安排,我最终走上弃理从文的道路,至今仍感觉有些遗憾。
盛夏七月,毕业分手。李老师在我摊开的笔记本上挥笔疾书,留下一段极富时代特征且至今看来都不算过时的话——
连俊同学留念:永远听党的话,做毛主席的三好学生,沿着又红又专的大道向前迈进!
李鸿德 7、26
李老师当年的临别赠言
说实在的,那时的我只是个埋头读书、两耳闭塞的书呆子,对老师的生平并不详知。这次65年后的重逢倒是触发了老师的兴致,他打开埋藏心底的话匣子,一气讲了两个多小时。百岁高龄,思维清晰,妙语频出,加上一口地道的徐州话,听来特别亲切,让我这个老学生惊叹,以为这是老师讲的最好的一堂课。他不凡的百岁人生堪为晚辈学习的教材,遂择其要者转述于后。
出身寒门
“我是从困难中奋斗出来的……”
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概括了自己的人生之路。幼时,家住徐州故黄河西段南岸,那片高高隆起的河堤下,俗称“高头湾”的地方,大半是河南、安徽逃荒者和本地贫民的聚居之地。兄妹四个,他排行老二,学习成绩最好,是家长寄予厚望者。
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学校放假,挎个篮子,走街串巷卖西瓜片,卖花生米。“花生米,面蚕豆,一个大子买十六,连饶(购买份量之外再多给一点)带抓,一个大子买十八……”那稚嫩的吆喝想必会引来路人的关注。
抗战胜利,他初中毕业考高中,选择了全市教学成绩最好的“私立昕昕中学”。只是学费昂贵:一学期交260斤小麦,开学前就得结清。
他连连叹气,闷闷不乐。大嫂开腔了:“二叔,你别愁的慌,我还有点粮食,给你交了学费,剩下的还够麦种用的。”有个好哥哥不如有个好嫂子啊!
父亲听说高中要上三年,喝道:“咱这种家庭哪是上高中的料?三年不行,只能上两年!”
咋办?灵机一动,“我跳级,两年学他三年的课!”琢磨着,语文、英语有弹性,自学就行,关键是三角。同学小王是花园饭店的小老板,打算假期里请老师到家里教三角。他找到王同学:“你看这样行不行,我在你家里给老师倒个茶啦,弄个洗脸水啦,跟着旁听行不行?”王同学豪爽得很:“不要你服务,来听吧!”最难的一门课就这样给攻下来。
开学前,他找到校长程慰先陈述家庭困难和突击复习三角的详情,打算报考高二插班生,竟然获得批准,不过须改名李辅华。结果一考过关。新学期开学,当他出现在高二队伍里时,原班同学差点惊掉下巴。
初战成功让他增强了自信,继续辛勤耕耘。学校规定,凡期末考试语文、数学、外语成绩第一的,给予学费全免的奖励。这项规定如一支火把在前方照耀,直到高中毕业,再也没有交过一粒小麦,同时恢复了原名。
南下北上
年轻时的李老师
高中毕业那年,他和俩好友都如愿考取“江苏学院”(今徐州三中旧址),实现了鲤鱼跳龙门的第一步。
然而,内战烽火燃起,这所名师荟萃的大学从徐州南迁镇江,他们随校来到镇江谏壁镇王家花园的新校区,一处紧邻长江的村落。不到半年,形势骤紧,人心惶惶。是继续随校南下,还是渡江北上?在人生重大转折的关口,需要眼光,更需要勇气。一个冬夜,他跟俩学友雇一条小船渡江北上,投奔解放区!
回到徐州,跟那些刚获新生的百姓一样,他心里充满对新生活的渴望。淮海路中山堂隔壁是“华东大学招生办事处”,刚要报名,却发现这所大学连小学文化的青年也照样录取。他感觉,学生文化程度参差不齐的大学不适合自己,于是继续寻找。大马路上冈路西,“华东工矿部工业研究所”也在招人,经考试选拔,他和另外13名高中和大学生被录取。
研究所设在山东省博山,下属有一家南定军工厂。他在厂里负责钢产品的物理化学分析,根据碳、硫、硅、锰、钙的含量,选定能加工枪炮筒等零部件的优质钢材。崭新的工作和舒畅的人际环境让他兴奋。但,生活的艰苦却出乎意料。开饭了,棒子面窝窝头,一人两个,外加盐水泡白菜帮。星期六晚上,给两个白面花卷,算是格外的犒赏。好在从小在苦水里泡大,也不在乎眼前这点苦了。
所长老孙原是上海同济大学的学生,大二便投身革命,在苏北拉游击,打鬼子。他是宿迁县双沟人,跟这位聪明能干的小老乡很投缘。可惜,8个月后,军工厂迁往东北,他因家庭困难,获准返回徐州工作。
徐州军管会对这位从老区来的青年十分器重:“咱徐州没有炼钢厂,你在昕昕中学读过书,就到那里教书吧!”昕昕是一所私立教会学校,洋教会和多年的奴化教育在学生中仍有影响。派驻该校工作的徐州团市委书记吴勤和教师蓝名一将他接到学校,校方遂安排他担任高三年级的物理老师。白天教书,晚上开会,为学校由私立转公立没白没黑的忙活,并参加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。此后50余年的教学生涯就这样急匆匆拉开序幕。
结缘三中
1953年底,徐州三中的物理老师突患肺病,眼看几个班要抛荒,教育局调他去救急。原说是临时调动帮忙,后来三中看到人才难得,坚不放归,于是,李老师由此变成三中高二、三年级四个班的物理老师。
说来挺罕见的,李老师从入行中学教育到离休,数十年间几乎一直如此,教高三物理学,做毕业班班主任,还担任理化教研组组长。校方这样安排,旨在确保毕业班教学质量和提高升学率,由此也成就了李老师在教学领域不断探索,攀上高峰。1987年离休,返聘1年。全退以后,又被老同学潘晴川特聘到专为往届生报考大学而开办的务本高中,达14年之久。半个多世纪里,经他亲授的学生不可胜数,出类拔萃的英才宛若闪耀的群星。
1958届学生李景镇看望李老师
1958届校友李景镇是有国际影响的光学大家,倾大半生之力从事瞬态光学成像技术和光子信息学研究,取得世界领先的学术成果。前几年他回徐访问母校,专程到家里看望李老师。忆起当年在三中的美好时光,说李老师物理课讲的好,他最喜欢听。有一回李老师讲完课,咳了一声,说:“我讲的这些定律的研究者,这个人,那个人,都是外国人。什么时候在咱的教科书上,能看到有中国科学家研究出的什么定律就好了。”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年轻学子的心。
清华大学毕业后,李景镇投身光学研究数十载,一直“与光同行”,咬定同一个课题不放松,终成正果。他说,李老师的教学风格和人格魅力深深影响了自己,为日后攀登学术高峰奠定了思想基础。
步入中年的李老师
1979年,全省举行中学生数理化比赛,由11个直辖市组队参赛。市教育局举办补习班,指定由李老师做主讲教师。层层选拔,20名高材生齐聚麾下。辅导、考试,再辅导,再考试,最后刷掉一半,10名优胜者出征南京。结果,数学盐城第一,化学南京第一,物理徐州第一,10名选手中还有7人获单项奖。局长从南京回来,喜气洋洋召见:“李老师,你给咱徐州奘脸(争脸、争面子意)啦!以前咱到省里开会,人家都不大理咱。这一回,又握手又拥抱又拍肩膀,弄得咱不好意思……”
校友王心正是1959年考取清华大学的。有一天,李老师路过富国街,一名着装整齐的军官迎上来,啪的一声,朝他敬礼。两道杠四个豆,大校!
“哦,这不是王心正吗?”“是的,李老师!”“你毕业以后去哪里啦?”“我清华毕业以后分到国防科委,在罗布泊搞尖端武器。现在咱原子弹,人造卫星不是上天了吗?放一星期的假回来探亲。”
世上只有状元徒弟,没有状元师傅。看到学生一个个成就大业,他打心眼里高兴。欣慰之余,他倒向王心正讨教起一些既不涉密又生动有趣的专业知识。回到家里,立马整理记录下来,作为讲课的材料。
原来,李老师长期担任市科协委员、市物理学会副会长及江苏省物理学会的常务理事,不仅是全省知名的物理教师,还是闻名遐迩的科普专家,经常被驻徐部队和地方单位邀请去做报告。他至今记得那些难忘的画面:乘坐一辆深绿色吉普车,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绕来绕去,驶入幽深山洞里一个空旷的广场,面对台下黑压压的陆军或空军官兵开讲火箭、洲际导弹、原子弹、氢弹的来龙去脉……
体育达人
李老师所以会结缘三中,实际还有一个原因:三中崇尚体育。学校前后有两个开阔的运动场,运动器械齐全,健身之风弥漫校园,让喜欢运动的他恋恋不舍。跑、跳、单双杠、篮排球都喜欢,最拿手的是乒乓球,年轻时角逐赛场,老来还代表徐州市离休干部队征战南北。
岂止喜欢,还琢磨门道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是三中体育最耀眼的黄金期,他一个物理老师竟然为运动员训练出了不少好主意。
投掷运动是三中运动会上拿分的主项。他结合物理力学的专业知识,跟四十年代曾出征亚洲运动会的曹仲捷老师,一起探讨铁饼运动员的动作细节:如何加大助跑冲击力、加快身体旋转线速度,特别是把握铁饼出手的最佳角度。习惯上认为,45度出手最好,能形成最佳抛物线。李老师缜密考虑后却提出,45度出手,铁饼前面的横截面大,阻力大,扔不远。应该在39度以下,33度到36度最合适。经运动员不断实践,验证了他的说法。
空闲时间,他还常为径赛运动员捏表记时。站在终点旁,盯住终点线,是人到捏表,还是表停人到?他反复琢磨观察,发现表停了,人恰好也到了,计时准确。要是人到终点再捏表,从你捏表到表停的时间也算进去,就算多了。尤其是短跑比赛,毫厘之差也忽视不得。
说起乒乓球运动,李老师更是口若悬河:“打球五要诀:力、速、点、变、转。发力要大,速度要快,落点要刁,球转要狠,上旋下旋、左旋右旋,再加上弧圈球,变化多端,让对手摸不着头脑。单是一个发力学问就大了,脚蹬地,身前冲,臂力、腕力以至全身的力量聚合一点……”稍微顿了顿,又道:“会攻还要会防,眼疾手快,反应灵敏。球来了,过网了,下降高点期、下降前期、下降中期、下降末期,不同的高度不同的打法,高点期你‘啪’一下子打过去 ,下旋期你就提拉……”一席话暴露了他的专业教练水平。实际上,他离休以后,还真的带过一二十个徒弟,率队参加全国离休干部联赛拿名次。77岁告别赛场后,依旧打球健身,直到92岁才放下球拍,接着又楚河汉界下象棋,自称身子不动脑子动,生命的旋律不能停息。
长寿宝典
读到这里,诸君恐怕会想到,李老师健康长寿的秘诀,应是终身热爱体育运动。
此话自然不错,然而又不止于此。李老师说,人的身体条件千差万别,生活习惯各自不同,不必简单划一地去模仿别人。对老年人来说,适度的运动,开朗的性格,平和的心态,喜欢学习,爱动脑子,总是好的。
面对学生渴望的眼神,他毫无保留的分享了自己的起居生活和健身方法,堪称长寿宝典。
清早苏醒,睡在床上,先做一套自编的健身操。转动双脚,左转右转。伸腿,蜷腿,两腿互碰,拍腿。腿操完了是头部,刮头皮,拽耳朵,按耳膜,干洗脸(面部按摩),刮眉毛,捏鼻梁和嘴巴子,让鼻梁周围血脉畅通。然后是胸部、肩部、臂膀、手指的操练。从早上五点半开始,做下来要四、五十分钟,坚持60年了。尤其近几年,做完床上健身操,浑身轻松,有死而复生的感觉,似乎青春又回来了。
饮食方面,不过是家常饭菜,稍微讲究点精细、营养。一日三餐,荤素搭配,从不挑拣。早餐是小笼包子、一碗热粥,再加一杯高钙奶。中餐是小笼包子或苏北烧饼,一碗热粥,两三样菜肴,萝卜、白菜、豆腐、细粉,带点精瘦肉。要不就是番茄炒鸡蛋、豆角、辣椒籽。晚餐喝一碗馄饨,20到24个,香软可口。零食甚少,无非板栗、饼干而已。
李老师说,人到老年,自我保护很重要,要懂点健康知识,做自己身体的明白人。他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,以备急需。平日,自己给自己号脉,量血压。发现毛病,坦然面对,既来之则安之。
他平日的娱乐,一是跟家人、老友聊天下棋,二是读点书报,眼睛视力还行,三是收看电视节目,特别是体育比赛直播。看的时候还特别投入。前些天看女排比赛,发现中国队的阵脚有些乱,便对着屏幕喊道:“教练还不叫停吗?看你的队员乱的!”过了一阵子,教练仍无动静,又气得吼道:“这是什么教练!”此刻,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活力四射的年代,回到三中那热气腾腾的校园。
行笔至此,我不禁感叹,百岁的李老师哪有一点老气?他比我等晚生后辈还年轻!回想我迈过古稀之年后,年轻朋友常以“胡老”相称,自己竟欣然接受,此刻面对百岁老师真是惭愧极矣!
前人有云,“何止于米,相期以茶”。倘若天假以年,待老师茶寿之时(108岁),一定再为他撰文祝寿。
李鸿德简介:
李鸿德是徐州三中资深教师、离休干部,在教育领域有着卓越贡献,屡获殊荣:
1956年:徐州市优秀教师;
1959年:江苏省科普积极分子;
1978年:徐州市模范教师、徐州市劳动模范。江苏省有贡献的物理教师
2019年:因长期在教育领域的杰出贡献,获颁中共中央、国务院、中央军委联合授予的“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”纪念章。
中国民盟成员,曾担任政协徐州市第八届、第九届委员会委员,其中第九届任常委,还任过徐州市第八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。